师父带神荼走的时候,说过他家里有个儿子。
“但他住校,”师父的胳膊有些粗鲁地搂在他肩上,让他有一种安定感,“他的屋子就便宜你小子了。”
神荼想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一个人睡。看到师父的表情时他又把这句话咽下去了。
他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没有了这样示弱的资格。
于是他回答:“哦。”
父母和弟弟被抓走之前,他理论上讲是一个人睡的。但是阿赛尔晚上极其喜欢来闹他。玩具都扔在他房间里,跳得他床垫都快坏了。他课业算不上太繁重,但是也总要为了各个项目耗去不少精力。阿赛尔八点之前都乖得很,作为补偿,之后两个小时神荼就放任他做一个熊孩子。
房间里电视开着,十点钟精准报时。神荼拉阿赛尔起来:“到时间睡觉了。”
阿赛尔眨眨眼睛,闷头倒在他的枕头上假模假样地打起呼噜,嘴里嘟囔:“我睡着了。”
神荼在心里闷笑,出门偷偷看父母的位置,回来拍他的胳膊:“快点去洗漱,爸妈没在二楼。”
阿赛尔把他这句话的隐含意思听得分明,小手圈出一个OK的手势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洗脸刷牙换睡衣,又钻到了他床上,过了一会儿真睡着了。
十分钟之后妈妈来敲门,小声问:“阿赛尔呢?又在你这儿?”
神荼装得一本正经,道:“没留神,他就在我床上睡着了。要去叫吗?”
妈妈没戳穿他,只是提点:“明天提醒他自己睡。”
神荼点点头。
他在师父儿子的房间里回忆起这些事,一瞬间有点恍惚。这些昨天的事情好像还能再重复发生一样真实,仔细想却又觉得像幻象一样碰触不及。
神荼睡不着,侧身躺着,对着窗户在黑暗里看窗帘的皱褶。月光一丝都透不进来,只有门缝漏进的客厅灯光打出一道亮线。
窗帘似乎在轻轻的晃动。像是下一秒就会被谁突然揭开,冒出一颗凶恶的头颅。他能听到布料阴险地骚动在他心口的声音,心跳随之越来越快。躲在床下担惊受怕的感受又回到了他身上,他畏惧地看着那层窗帘,仿佛旧日重临,他又要目睹一次自己的懦弱。
神荼咬咬牙,掀开被子坐起来,手握到窗帘上。这时他又犹豫了,不知道该不该揭开。他隐隐畏惧着,是那些人又来抓他了吗?他们曾经没有看到他,那现在呢?
他总有一种错觉。揭开帘子,他就能看到陌生的男人冲进来拖走他的家人。他们的面孔就在眼前,在黑暗中,恐吓得他不敢动作。阿赛尔的声音又响起来,他万分恐惧却又带着希冀叫他:“哥哥!”
手指瞬间收紧。他闭了闭眼睛,猛地掀开了窗帘。
窗外当然什么都没有。
脖颈上的红棉绳被冷汗浸湿,贴在皮肤上有些刺痒。
玻璃上有常年没有清理留下的尘灰。望出去能朦朦胧胧看到空无一人的街道,和一盏突兀地坏掉的,暗着的路灯。
窗帘被他拉开。他躺在床上,听到吱吱呀呀的蝉鸣。
他闭上眼睛,然后做了一个梦。
梦到一个年轻人。
睁眼的时候他正靠在他身边。
神荼在梦中保有着一种明显得几乎稚嫩的警惕。他迅速地将自己撑起来,故作镇定地问道:“你谁啊?”
年轻人本来在发呆,被他这一声叫回了魂,扭头问:“啊?你叫我?”
神荼不答话,抿着唇看他。年轻人有点尴尬地撇头把刚刚那句话咳掉,清清嗓子说:“嗨。”
神荼:……
他仔细打量面前的陌生人。他看起来是二十多岁,样貌很年轻,打扮也随性。T恤牛仔裤板鞋,脸上带着一副金丝眼镜,显得有点宅。但是平常的打扮中却又有点意气风发的味道,他的眉梢唇角都带笑。
神荼看着他那副开怀的样子就突然有点低落,自己完全没意识地皱起眉头。对方也在打量他,坐在草地上自下向上看,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说道:“神荼?”
神荼心中一惊,问:“你怎么会认识我?”
他心里闪过无数念头,忍不住退了一步。年轻人近乎讨好一样笑一笑,摊开双手,道:“别怕,你看,我没有恶意的。”
说着他拍拍身边的草皮,道:“坐下来说话啊,你总是站着累不累啊。”然后颇为熟稔地小声嘟囔长大就算了小时候也这样。
神荼没有听清,心中还有迟疑。但是这个陌生人身上的确有着不设防的友善,像是九月明亮和暖的秋阳,安定执着,热烘烘地像是不会离去,连夜晚时想起来都能感到那样的暖意。
神荼慢慢地坐到他身边。年轻人带笑看着他,说:“原来你小时候是这样的啊。”
神荼手环着膝盖,做出一个隐约的戒备的姿态,问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我?没什么意思啊,你不用——”年轻人的手指绕在草叶上,看着他却噤了声,过一会儿才放轻了声音接着说,“你现在多大?”
“十三。”
“那……”年轻人又是说到一半就打住了。神荼扭头看他,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,敛去笑容,低声叹口气,做了一个他没有预料到的举动:他伸手把神荼抱进了怀里。
神荼愣在他怀里。这个拥抱和他师父的有些相似也有些不同。师父在夜晚到来,衣服是冷的,他撑住他是为了能让他自己站直行走,而这个人和他身处的梦境是温暖的白天,身周都是融融的暖意。他们的拥抱让他觉得他找到了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互相扶持。
霎时心中万般委屈不甘和对自己懦弱的厌弃一起涌到他心头。他想把眼泪逼回去,就张口深呼吸,像是在窒息的天地里渴求一口氧气。
年轻人的手指摸上他的头发,像是刚刚触碰野草那样碰他的发尾,带着点不修边幅却又小心翼翼,小声说道:“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我的……爸爸妈妈,还有弟弟……”神荼也小声说道,眼前又是他缩在床底看着阿赛尔一边叫着他一边被人带走的场景。他有点茫然地问:“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?”
对方抱着他笃定地回答:“当然啊,你肯定能再见到他们。”
神荼把这句话和这个拥抱刻在心里,把它们用作建起心理防线最稳固的基石。他在心里把这句话反复念了几遍,盲目地相信了。接着他突然又问道:“那我能再见到你吗?”
年轻人愣了一下,然后咧嘴笑起来,说:“能啊,绝对能。”
他笑得这样欢畅,这样确凿,让神荼也觉得前景乐观了起来。他唇角也带上笑,把这个承诺也在心中重复播放。
对方又说:“别担心,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他们又拥抱了一会儿。在神荼觉得缓过来的时候年轻人便体贴地松了手。他抬手看了看表,然后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站起身,对他说道:“我得走了。”
神荼心中霎时升起一阵惶恐,慌忙站起来拉住他,说:“别走。”
年轻人胳膊抬起来,像是想再把他抱住,最后手掌却停在他的脸颊,说道:“没事的,我在……未来等你。”
他信誓旦旦地抹平神荼狐疑地眼角:“真的。”
神荼感到脸侧的两只手松了,两个人皮肤的间隙透过细细的风。他抬手抓住对方的手指,心中有许多他不知道怎样表达的想法。他想说个告别,才想起来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清楚。他赶紧问道:“你叫什么?”
对方想了想,嘴角翘起露出一个坏笑,说:“你叫我安哥哥吧。”
那样的笑容触动了神荼依然稚嫩依然担惊受怕的心脏。他隐约的担忧也上扬成一种笃定。神荼轻轻哼一声,小声说:“二货。”
年轻人可能没听清楚,半讶异半恼怒地问:“你说什么?”
神荼抿唇没答话,绷紧的唇角带着一点笑。对方也没再计较,手又拢在他脸庞,说:“小混蛋。”
他像是转身要走,过了一会儿又不放心一样回过身,想了想,低头吻在神荼的额头,说:“祝福你。”
之后神荼就醒了过来。他揩了揩自己的眼角,那里有一点湿意。他闭上眼睛回想这个梦境还有那几句承诺,慢慢地,慢慢地微笑起来。
之后的十三年里他一直记得这几句话。会找到他们的。也会找到你。
后来他甚至已经将这个梦境慢慢地忘掉了。但是他仍然怀着这样坚定的信念,这信念像是温柔的日光充斥着他的世界。他知道自己能再见到想见的人,有人给了他这样的承诺,他就如此认真地相信了。
十三年后他在一辆公交车上找到了郁垒。他伸手拉住青年的胳膊。两个人的皮肤贴在一起,柔和的温度传过来。这个触感有点熟悉,好像时光流转,角色对调,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情。
是谁呢。
青年好像也有相似的疑问。他握住他的手,抓着他的手指,故作凶恶地问道:“你谁啊?”
这是他们找到对方时说的第一句话。
曾经有人给他过许诺。
是真的。
END